谁念西风独自凉?萧萧黄叶闭疏窗。
沉思往事立残阳。被酒莫惊春睡重,赌书消得泼茶香。
当时只道是寻常。
这是来自清代纳兰性德的《浣溪沙·谁念西风独自凉》。他的灵感来源于宋代李清照与赵明诚夫妻的闺房旧事有感而发。
这一天,纳兰公子对着西风残阳,追思往事,他在怀念亡妻,在追忆曾经恩恩爱爱的点点滴滴。
在那生命中的春天,那赌书、泼茶的欢乐,当时只道都是寻常的事情啊!
人生,就是这样,失去了才觉得珍贵,那些通常被我们忽略的寻常事,失去之后才倍感弥足珍贵。
当再也唤不回爱人的今天,活着的人在回首之际,昔日人生的一切脉络,初起的一切欢爱细节,便都纤毫毕现了,这才领悟到了痛苦和忧伤。
对常人而言,死亡可以带来宽恕,失去的、再找不回的,往往最弥足珍贵。
这一层放到那些灵心惠质、敏感多才的诗人们身上,其往复幽咽处就更添了别一番的滋味。
所谓“人生自是有情痴”,从古至今,就连贵为天子之汉武帝亦为李夫人的永逝伤怀不已,思念悲感,为作诗说:“是邪非邪?立而望之,偏何姗姗其来迟?”
希望与妻子白头偕老、永不分离的愿望与爱妻已逝,物是人非的事实形成了极大的反差,使行诗人悲凄的情感悉数寄于诗行,令人肝肠寸断,不忍卒读。
01
荏苒冬春谢,寒暑忽流易。
之子归穷泉,重壤永幽隔。
私怀谁克从,淹留亦何益。
僶俛恭朝命,回心反初役。
望庐思其人,入室想所历。
帏屏无髣髴,翰墨有馀迹。
流芳未及歇,遗挂犹在壁。
怅恍如或存,回惶忡惊惕。
如彼翰林鸟,双栖一朝只。
如彼游川鱼,比目中路析。
春风缘隟来,晨霤承檐滴。
寝息何时忘,沉忧日盈积。
庶几有时衰,庄缶犹可击。
——魏晋·潘岳《悼亡诗·其一》
我们常常用“貌似潘安”来形容男子美貌,这潘安就是今天的主角了,他是魏晋有名的高富帅,还特别有才情。
这是他一首深情而哀婉的悼亡之作。潘安因妻子杨氏离世,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。
两人鹣鹣深情生活了二十四个年头,生死之间永远无法逾越,妻子逝后一年之后,离家返回任所,临行之前,触景生情。
诗人提及妻子过往的生活痕迹,无论是居室中的陈设还是留存的字迹,都让他感到仿佛妻子仍在身边。
回忆起妻子的一举一动,过去一幕幕像电影式情景再现,可是,在罗帐、屏风之间再也见不到爱妻的形影。
见到的是墙上挂的亡妻的笔墨遗迹,婉媚依旧,余香未歇。眼前的情景,使诗人的神志恍恍惚惚,好像爱妻还活着,忽然想起她离开人世,心中不免有几分惊惧。
爱妻的离去,虽然已经再努力恢复日常生活,但仍无法摆脱沉重的忧郁情绪,只盼这份哀思能随着时间稍减,然而即便如此,他仍以庄周鼓盆而歌的精神自励,以深沉的文字表达了深刻的哀悼之情。
02
剑外从军远,无家与寄衣。
散关三尺雪,回梦旧鸳机。
——唐·李商隐《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》
李商隐刚满16岁就凭出类拔萃的才华受到太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的赏识,后来中进士,这时才25岁。
青年才俊,倜傥风流,次年被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看重,聘为堂书记,并把女儿嫁给他。
婚后夫妻琴瑟和谐,爱情日笃。人海茫茫,有情人终成眷属,也算是一段佳话。
大概5年之后的公元851年夏秋之交,王氏突然病逝,李商隐万分悲痛。这年冬天,他应柳仲郢之辟,从军赴东川(治所梓州,今四川三台县)。
妻亡痛楚未定,又要离家远行,凄戚的情怀是可想而知的。这首诗,就写于赴蜀途中。
隆冬之际,旅人孑然一身,行囊单薄,自然使人产生苦寒之思,又自然地使人盼望家中妻子寄棉衣来。可是,诗人的妻子已经不在人间,没有人为他寄衣了。
也许因为大雪封山,道路阻绝,只能留宿散关驿舍。伤痛倦极,朦胧入睡,睡梦中见妻子正坐在旧时的鸳机上为他赶制棉衣。
一路风霜,万般凄苦,只能在这梦里找回些少安慰,这是家有多么温馨的回忆啊,可是用温馨欢乐的梦境反衬冰冷痛苦的现实,倍增其哀。
此诗朴素洗炼,而又深情绵邈。诗用层层推进、步步加深的手法,写出凄凉寂寞的情怀和难言的身世之痛。
03
山泉散漫绕阶流,万树桃花映小楼。
闲读道书慵未起,水晶帘下看梳头。
——唐·元稹《离思五首·其二》
元稹的原配夫人韦丛,是当朝大臣韦夏卿的小女儿,称得上是一位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。
20岁下嫁给元稹,伉俪情深,相爱日笃,怎么奈天不假年,结婚不到7年,韦夫人年华早逝。
“顾我无衣搜画箧,泥他沽酒拔金钗。”元稹曾经说过,妻子与他患难与共,经常以身上衣物典当置换养家,妻子的离去是元稹心灵深处烙下无可弥合的创伤。
在其组诗《离思五首》的第二首中,元稹通过对春日景致的描绘,巧妙寄托了对亡妻的深切怀念。
山间泉水潺潺流淌,围绕石阶曲曲折折,万株桃花映衬着小楼,景色优美宁静。
诗人却无心欣赏,慵懒地阅读道书,却又难以抑制对亡妻的思念。
他在水晶帘下想象着她曾经在此梳妆的情景,那些熟悉的物品还在原位,仿佛她的身影仍在其中。
流水桃花、帘幕家具,目光所及之处,无不是一幅生动的追忆片段。
诗人内心的沉痛与忧郁,随着春天的到来愈发浓郁,那滴滴春雨敲打屋檐的声音,像是唤醒了他与亡妻共度的美好时光,使得这份离思成为诗中最感人的部分。
后人都说元稹是渣男,见异思迁,且不去考究真假,但是有一点,他对原配的情深万种是真真切切的。
整首诗以淡雅的语言,留下了永志不忘的沉哀剧痛,传达了诗人对亡妻刻骨铭心的思念与追忆。
04
此恨何时已。滴空阶、寒更雨歇,葬花天气。
三载悠悠魂梦杳,是梦久应醒矣。料也觉、人间无味。
不及夜台尘土隔,冷清清、一片埋愁地。钗钿约,竟抛弃。
重泉若有双鱼寄。好知他、年来苦乐,与谁相倚。
我自中宵成转侧,忍听湘弦重理。
待结个、他生知已。
还怕两人俱薄命,再缘悭、剩月零风里。
清泪尽,纸灰起。
——清·纳兰性德《金缕曲·亡妇忌日有感》
清代纳兰性德是满州正黄旗人,太傅明珠之子。作为一位官二代,富二代,但他身上没有半点纨绔子弟的气味,作为康熙的贴身侍卫也没丝毫的傲慢。
他纯任性灵,纤尘不染,开始与表妹有过一段感情,后来表妹被送入宫中做了康熙的妃子。
纳兰容若后面娶了两广总督的女儿,婚后两人伉俪情笃,恩爱万分,可惜三年之后,死于难产。
卢氏去世后,纳兰性德沉浸在无尽的哀思之中,他对亡妻依然魂牵梦萦、痴情裹缠。
三年了,这一天恰好是妻子的忌日,空阶滴雨,寒夜无眠,落花纷纷。三年的日思夜梦,挥不去你的记忆,如果是梦的话,那早就应该醒了。
深夜不寐,辗转反侧,不忍再弹那哀怨凄婉的琴弦。想要和你在来生相聚,又怕我们两个人的命薄,美好的光景、美好的情缘不能长久。
如今泪已流尽,但愿这纸灰飞舞捎去我对你的思念。
纳兰性德感慨三年来梦境虚渺,仿佛那长久的悲伤本该醒来,然而现实却是如此苍白无味,人间失去了她的陪伴变得索然寡味。
他设想亡妻身处幽冥,冰冷安静的地下或许才是她不再受尘世烦忧之地,但这也让他心生惆怅,曾经的生死誓言(钗钿约)如今只能被深埋地下。
若能有信使跨越生死传递消息,他多么想了解她在另一个世界的苦乐与依靠何人。
词人夜不能寐,独自辗转反侧,忍受着再次弹奏那悲伤的琴音,心中企盼能在来生续写未尽的情缘,找到新的知己。
然而他又害怕两人同样薄命,再度错过,只剩月下风中的残破时光。最后,泪水流尽,纸钱化灰,一切都归于沉寂,唯有深深怀念在词人心中永恒燃烧。
05
泪咽却无声。只向从前悔薄情,凭仗丹青重省识,盈盈,一片伤心画不成。
别语忒分明,午夜鹣鹣梦早醒。卿自早醒侬自梦,更更,泣尽风檐夜雨铃。
——清·纳兰性德《南乡子·为亡妇题照》
对于沉溺于痛苦之中的心灵而言,往往都被染上了强烈的悲剧色彩。
衰兰秋草、苔径凉阶、西风残蝉、暗雨冷霉、缺月微云、老树昏鸦甚至笙箫细响等等,无一不与诗人那苍凉凄怨的心境相吻合而融入词中。
纳兰容若与妻子天人永隔,除了在梦中,再无相见之理。孤身一人,深觉人间无味,不如随妻子一同离开。
这首词是写在亡妇画像之上的:耳听夜雨淅沥,泪下无言。如今,只剩你的画像让我拿来回忆了。
你那盈盈之态,比眼前的画像更清晰,于是一片伤心,难以描画。分别时的言语太清晰分明了,天还没亮,与你双栖双飞的美梦就醒来了。
你早已离开,而我却犹沉浸梦中,整夜在窗下聆听伤心的夜雨霖铃之声。
纳兰性德在《南乡子·为亡妇题照》中,通过对亡妻画像的凝视,抒发了他对卢氏的深切怀念和愧疚之情。
泪水哽咽在喉,无声滑落,词人悔恨过去未曾给予卢氏足够的深情厚意,只得凭借画中形象重温旧时记忆,但画面虽生动,却难以描摹出那满溢的哀伤。
鸳鸯梦醒的午夜,寓意夫妻二人阴阳两隔,各自生活在不同的世界。
亡妻或许早已在彼岸清醒,而词人仍沉溺于梦幻般的追忆之中,夜雨敲打着屋檐下的风铃,更加剧了这难以言表的悲痛。
每一次铃声响起,就如同心头又添一道伤口,反复唤醒词人对亡妻刻骨铭心的思念。
06
莺啼啼不尽,任燕语、语难通。
这一点间愁,十年不断,恼乱春风。
重来故人不见,但依然、杨柳小楼东。
记得同题粉壁,而今壁破无踪。
兰皋新涨绿溶溶。流恨落花红。
念着破春衫,当时送别,灯下裁缝。
相思谩然自苦,算云烟、过眼总成空。
落日楚天无际,凭栏目送飞鸿。
——宋·戴复古《木兰花慢·莺啼啼不尽》
戴复古生于穷书生之家,从小爱好诗歌,后来从亲友口中得知父亲的临终遗愿时希望他能成为大诗人,于是他决心继承父志,专心学诗。
他曾投拜于大诗人陆游的门下学诗,名声大噪,曾经流落江右武宁期间,当地有一位富家老翁,十分喜爱戴复古的诗词,因慕其才华,遂将女儿许配给他。
这是一段野史,而今天的这首词里妻子是不是以上说的富家女,已无从考证。
事情起因是十年后的一天,戴复古旧地重游,又来到江西武宁这位已逝妻子的家中。
此时已是人去楼空,残垣破壁。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和妻子一起同在粉壁上题诗,到如今墙壁破损,题的诗也已无影无踪。
他当年和他这位妻子的结合是靠了“诗才”,婚后的生活中自然少不了吟诗作赋的风雅之事,所以一见破壁,他就想起当年粉壁题诗的幸福时刻。
但现在,人去物亡,当年的粉壁已成残垣破壁,粉壁上的题诗也已剥落殆尽,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他不禁肝肠寸断。
词人以莺啼燕语起兴,借鸟鸣无法诉说尽心中的离愁,十年不断的愁绪在春风中纷扰不止。
重回故地,妻子已然不在,仅剩下杨柳依依的小楼东畔,回忆起当年共同题诗粉壁的情景,而今墙壁破损,痕迹无存。
眼前的兰皋新涨,碧波溶溶,似乎也在流淌着随着落花飘散的遗憾。
诗人细数着那件被岁月磨损的春衫,想起当初离别时,灯光下妻子亲手缝制的身影。
虽然相思之苦徒增自我折磨,终究像云烟般转瞬即逝,成为过往。词人站在暮色笼罩的楚天之下,目送远去的飞鸿,寄托着无尽的思念与怀旧之情。
07
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
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。
纵使相逢应不识,尘满面,鬓如霜。
夜来幽梦忽还乡,小轩窗,正梳妆。
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。
料得年年肠断处,明月夜,短松冈。
——宋·苏轼《江城子·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》
苏轼19岁与16岁的小师妹王弗结婚,之后出蜀入仕,夫妻琴瑟调和,甘苦与共。
十年后妻子亡故,归葬于家乡的祖茔。此时的苏轼已经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,但是并未影响对王弗的一往情深。
在密州一次梦见王弗,醒来泪流满面,原来距离妻子之卒又是十年了。
他不想去思念她,却无法控制自己,十年阴阳两隔,这种相思注定了茫然,不能相见。
当年夫妻情深犹在眼前,因为生活奔波、仕途坎坷而不能时常去她坟前倾诉衷肠。
如今和她的坟墓相隔千里。梦醒时分,才知道情深处最可恨的是生死相隔。但那份感情被他埋在心底,难以消除。
她还是当年模样,而他已经老了。这样灰尘满面、鬓发如霜的他,即使和她相逢,她还能认出来吗?
苏轼在梦中回到家乡,她正在小窗前对镜梳妆,还是和生前一样,在家中等他归来。
两人相望时他才知道,不管他变成什么样,她都能一眼认出来。不然她的眼中为何柔情满满,似有千言万语。
他又何尝不是?此刻只有相对无言泪干行,想起那长着小松树的坟山,虽然常有明月照耀,但也是年年令他最为心痛、断肠的地方。
“不思量,自难忘”两句,看似平常,却出自肺腑,十分诚挚。
读惯了词中常见的那种“一日不思量,也横眉千度”(柳永)的爱情浓烈的辞句,再来读苏轼此词,可以感受到它们写出不同人生阶段的情感类型。
前者是青年时代的恋情,热烈浪漫,然而容易消退。后者是进入中年后一起担受着人生忧患的正常的夫妻感情,它像日常生活一样平淡无奇,但却淡而弥永,久而弥笃。
十年了,他割舍不下的不仅是那份轰轰烈烈的爱情,还有那种相濡以沫的亲情;
十年了,他受不了的不是千里孤坟,而是和相爱相知的人阴阳两隔。
在这个世界上,爱有诸多化身,它可以是执子之手、与子偕老,也可以是相濡以沫、生死相许,还可以是凝重浓厚、相依为命。不管是哪一种,都像一把利剑插入苏轼的心脏。
斜月半窗,那个姣好如初的女子恍惚间向他走来,似乎将他的半世流离都看在了心里。
他知道,她早已不在了,只剩下自己孤寂的影子,只剩下相思和回忆。
08
梦断香消四十年,沈园柳老不吹绵。
此身行作稽山土,犹吊遗踪一泫然。
——宋·陆游《沈园二首·其二》
陆游是众口交誉的诗人,表妹唐琬是素负盛名的才女。两人喜结良缘之后,郎才女貌、琴瑟和鸣,羡煞旁人。
彩云易散琉璃碎,很遗憾的是这对绝壁佳人并没有如愿白头偕老,而是受到陆母的横加干涉,以死强逼陆游休妻才善罢甘休。
陆游虽然再婚王氏,而唐琬也已改嫁赵士诚。
天意弄人,夫妻分手之后的第11个年头,他们在家乡江阴城南禹迹寺附近的沈园不期而遇。
陆游百感交集,于是在沈园墙壁上写了一首《钗头凤》事后,唐琬得知后,心潮起伏又附了一首《钗头凤》。
这一刻,他们知道两人仍深爱着对方,最终唐琬抱恨而亡。
已到高龄的他深知自己也将化为稽山的一抔黄土,于是在最后的时光里,他重游沈园,百感丛生,不禁黯然泪下。
这个时候距前妻唐琬离世已四十载,沈园当年的“满城春色”柳树已老去,不再绽放柳絮如棉。
可是,在这里,有他们曾经的足迹,记忆犹在,伊人不再的痛苦,大概无人能体会。
自这次离开沈园之后,一天夜里,81岁的陆游再次梦见了沈园与唐琬的情景。
都说,梦里才知道最真实的自己,原来自己的内心里一直都装唐琬从未改变。
09
城南小陌又逢春,只见梅花不见人。
玉骨久成泉下土,墨痕犹锁壁间尘。
——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
走在通往城南的道路,越接近越不敢放开步子向前行走;因为到了沈园,心中思绪万千,就更加叫人痛心。 多年过去梅花依然绽放,香味沾染在游客的衣袖上;别致的小桥还是静静地伫立在绿水中,景还是当年景,只是人不在了啊!
风景依旧、物在人亡思念之情,把梦中游的镜头锁定在“壁间墨痕”上,表达了对已亡人久久不泯的思念和沉痛之情。全诗抒写哀婉深挚,凄楚动人,感人至深。
85岁的陆游,又再一次跌跌撞撞来到沈园,老泪纵横写下最后首沈园情诗:
10
沈家园里花如锦,半是当年识放翁。
也信美人终作土,不堪幽梦太匆匆。
——《春游》
沈园里繁花似锦,这里的花多数都是认识我的。我也知道你终会死去,只是无法忍受这美好的梦去的太快。
唐琬走了,陆游走了,从此沈园里的莺飞草长都与他们无关。
11
裁春衫寻芳。记金刀素手,同在晴窗。
几度因风残絮,照花斜阳。
谁念我,今无裳?自少年、消磨疏狂。
但听雨挑灯,攲床病酒,多梦睡时妆。
飞花去,良宵长。有丝阑旧曲,金谱新腔。
最恨湘云人散,楚兰魂伤。
身是客、愁为乡。算玉箫、犹逢韦郎。
近寒食人家,相思未忘苹藻香。
——宋·史达祖《寿楼春·寻春服感念》
史达祖与其妻“十年未始轻分”,感情甚笃。这首词把悼念亡妻的痛切之情与独处异乡的孤寂之感揉合在一起,感人至深。
想换件春衫去赏花。记起了你洁白的手拿着剪刀与我同在晴窗裁剪春衫的情景。
此景已过去多年,几度春风,照样柳绿花开,人已不在。谁能想到我如今无衣裳?
当年少年疏狂,轻易消磨时光。现在只挑灯听雨,倚床.醉酒,经常梦到你睡时的妆貌。
暮春飞花落去,夜晚显得十分漫长。有旧曲有新腔,音乐都非常美好。但难与旧人共赏。最可恨伊人已去,生离死别,徒然心伤。
身在客中,愁为思乡。玉箫生不能与韦皋再会,死后犹能化为歌妓与爱人团圆。时近寒食,难以忘记当年的美好往事。
史达祖的这首词以寻找春衣为线索,展开对往事的怀念和现实的感慨。
词中回忆起曾经与爱人一起裁剪春衣,在晴朗窗下共度的美好时光,然而现在物是人非,只剩下风吹残絮、斜阳映花的寂寥景象。
词人自问如今衣衫单薄,青春消磨,疏狂不再,只能独坐听雨,倚床醉酒,沉浸在梦境中的她妆容如昔。
词的下半部分进一步抒发孤独之感,长夜漫漫,乐曲依旧,却人是皆非。尤其痛心的是亲友离散,灵魂受创,自身客居异乡,满怀愁绪。
最后,虽身处寒食时节,但仍不忘对方,家中尚存的萍藻清香唤起了深深的相思之情。
12
重过阊门万事非。同来何事不同归。
梧桐半死清霜后,头白鸳鸯失伴飞。
原上草,露初晞。旧栖新垅两依依。
空床卧听南窗雨,谁复挑灯夜补衣。
——宋·贺铸《鹧鸪天·重过阊门万事非》
贺铸是宋太祖贺皇后的五代族孙,他的原配夫人是宗室之女,算得上是标准的“皇亲国戚”。虽然爱国情深,但因其疾恶如仇,不太合适于混迹官场,终其一生都是屈于下僚,晚年退居苏州常州。
贺铸性格雄杰豪迈,看起来粗枝大叶,但是情感却极其丰富细腻,称得上至情至性。
公元1098年,贺铸停官为母服丧,携妻子一道闲居苏州,不久贺铸因事要离开苏州时,后妻子撒手人寰,溘然长逝。
贺铸重访阊门,发现一切皆非昨日,走进空空荡荡的房子,再也得不到妻子嘘寒问暖的慰藉。
原本一同来守丧的人未能同归,如同秋后半死的梧桐和失去伴侣的白头鸳鸯。
原野上的青草露珠刚刚干涸,生者对旧居和亡者新墓同样依依不舍。
夜晚,独自躺在空荡荡的床上,聆听窗外南面的雨声,曾经的妻子对自己的体贴入微,关怀备至,一一呈现,房间摇曳不定的孤灯更添凄凉,如今孑然一身,形影相吊,再没有人挑灯熬夜为自己缝补衣物。感叹万事皆非,一时悲从中来。
那些相濡以沫,患难与共的日子,不曾走远。一桩桩,一件件无不清晰如昨,可惜美好的生活都不复存在了。
如此叙事情节细微,却难掩贺铸悲痛之情,曾经同甘共苦为就事抒情加深了情感的表达。
爱之愈深,则泣之愈切,怀人之愈久,则思之愈远。这就是文字最能打动人心的地方。